第15章:王代香成为吕铁牛的后妈_我那遥远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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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王代香成为吕铁牛的后妈

  我奶奶巧子嫁到王家的数十年,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王家老爷子和她相敬如宾,恩爱互让,一起走过了十几个春秋。

  大孙子王大虎的儿子都已成人,二闺女开始有媒人上门说亲,而王家的老闺女王代香还未出阁。

  算算年龄,她都三十有三了。

  也有男人不计前嫌,前来讨她作妻,可是王代香既然能熬过人生的春天,就能心如止水的面对秋季,她波澜不惊地生活在娘家的南厢房中,每日做着钱线,帮着两个嫂子做做家务,烧水煮饭,打发着一天又一天相同的日子,任凭四季轮回,王代香还在痴心等待着许老师有一天能够回头。

  起先,我奶奶张氏天天来劝她,不管是流着泪还是求着她,她油盐不进,充耳不闻,坐在窗下的炕角,认真扎着花,一针一针刺绣着她的坚持和等待。后来,我奶奶想着文的不行索性来武力,怂恿了王家老爷子进行了威胁恫吓,命令两个儿子将她绑起来挥舞着浸过盐水的麻绳扬言要将她强行许配给一个河南商人,王代香大义凛然地拒绝了,然后就是水米不进睡在了炕头,还没撑过三天,吓得我奶奶张氏拉着王家老爷子赶忙来到她面前道歉求饶,从此以后全家老小再也不敢提她的婚事,任着她在家活生生从二八妙龄熬成了三十多的老闺女。

  她是我张氏奶奶的心病,更是王家老爷子的心病。

  心病日益堆积,压在心头终有一天会发作起来。

  王家老爷子在秋天没有来之前就断断续续咳嗽起来,开始以为是受了风寒,也没有在意,后来整夜咳到天亮,脸涨得青紫,我奶奶慌忙打发二儿子去镇上开了几付药,亲自煎了逼老爷子喝下,有些缓解,但收效甚微,他走路喘着气,老觉得胸口堵得慌,象一块千斤巨压在了胸膛上,躺在热炕上都觉得呼吸吃力,饭量骤减,一天就吃一碗小米粥,我奶奶没日没夜守在他身边,看他眼眶周围都泛着蜡黄,狠下心吩咐三个儿子拉着老爷子去了荣城医院,大夫进行了诊治,用了一些西药,不到十天,他能动弹起来,下床扶着也能走几步,然后坚持要回家中,发起脾气拒绝用药,大夫只好叫来我奶奶和儿子们,说:“拉回去吧,随他的性子让活着,也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我奶奶张氏刚强点头,明白大夫的意思,强颜欢笑拉着老爷子回到家中,私下里和儿子们商量着他的后事。

  恰好,镇上姓吕的铁匠又托媒人上门说亲。

  这一次,王家老爷子等媒人走后唤来了王代香。

  堂屋只留了我奶奶张氏。

  王代香近前一步,端着碗想给父亲喂点吃的,老爷子摇摇头,他伸出手抓住了闺女的手,王代香看着父亲青筋暴突的手,眼泪就滴了出来,父亲一生辛劳,从十二岁开始学习木匠,走乡窜村给别人打家具、修房子、做各种杂活养活了她和三个哥哥,母亲病逝又当爹又当妈地辛苦了好几年,眼见得日子过得实在不成样子,娶了我奶奶张氏进门,家中才有了热汤热饭和新衣新被。

  “香啊,爹对不起你,没给你找个好婆家,耽搁了你”

  老爷子开了口,嘴唇发紫,舌头僵硬,话语说出来却是慈父情怀。

  “爹,是我不孝,惹你生气了,你要养好身子,等你好了,我陪我去逛逛太原府,陪你去看看我大姑。”

  王家老爷子还有个妹妹,成人后嫁到了太原。他一听女儿这样说,内心更加悲凄,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只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香啊,爹知道你心里放不下那个许老师,你是想做一个烈女,可是爹这一走,哥哥们自然会分了家,留下你妈和你两个女人,我心里怎么能放得下!爹只求你看在我们父女的情分上,答应爹一件事,嫁给吕铁匠,他家底好,可保你一世吃穿用度无忧,如此爹在九泉之下也死而无憾了”

  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老爷子禁不住老泪纵横。我奶奶张氏抱着他的头放在自己怀中,王代香赶忙用手抚摸着父亲的胸口,看他被放不下的心事和病痛折磨得如此不堪以击,王代香的心都碎了。

  她必须给父亲一个交代,她任性了这么多年,执拗了这么多年,青春不在,年华匆逝,到了后来却没有想到是自己给了父亲这样沉重的负担,她忍着泪水,抓着父亲的双手放在自己的怀中,颤声说道:“爹,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嫁人,只要你好好活着,女儿我一定好好孝顺你,爹啊,你可一定要好起来啊”

  王家老爷子点点头,安心地闭上了双眼。

  他在我奶奶张氏的怀中睡了过去,再没有醒来。

  王代香在一个春暮乍寒的夜晚被一辆驴车拉着嫁到了镇上吕铁匠家,村口的鞭炮和尖锐的唢呐声预示着王家老闺女终于嫁了出去,人们已渐渐忘记了多年前那个麦场上发生的故事,而今追根溯源又被老话重提,我奶奶张氏唬着脸跟着驴车一直走到了村之外,风将闲言碎语吹到了她的耳朵,她转过身子,脸上有着逼人的寒气,对着一帮婆娘闺女大声说道:“谁要再扯我们家代香的是非,我今晚就去挖了你们家的祖坟!不信你再说半句给我听听!”

  众人面面面相觑,都闭紧了自己的嘴巴。

  有些故事随着岁月流逝断了结尾,有些故事随着新的日子到来又有了不断更新。

  ——比如王代香的。

  吕铁匠约四十出头,带着二十多岁的儿子在镇上开着铁匠铺子,只因手艺扎实,为人厚道,生意自然做得风生水起,他和王家老爷子是旧相识,同是手艺人,不免惺惺相惜见面了称兄道弟。原配前些年得了不好的病逝于秋末,临殁拉着吕铁匠的手叮咛他一定续弦,吕铁匠知道她放不下多年的夫妻情分,更放不下已成年的儿子,点头答应了妻子。

  丧葬之后开始托人给自己说媒,媒婆见到他父子以为是给儿子吕铁牛找媳妇,问清话才知是给当爹的找老婆,笑着挖苦道:“这怕难了,要是给小子找媳妇倒也容易,你这是续弦,得好好访访咱这平原上有没有寡妇和孀居的。”

  吕铁匠当着儿子的面有些难为情,他其实心里早有一人,不见得是寡妇。

  指一事支走儿子吕铁牛,对媒人说出那家那户那个女人。媒婆吓一跳,说道:“敢情你这是老早中意的事了,既然中意这个王代香,我就把话撂明了——换成别人容易,大不了多掏几个子儿,这个王代香有点难,她可是咱荣城平原上第一痴情女!”

  吕铁匠一笑,他就看准王代香这样的女子,这要换成古代,不就是小说里的有义有节的烈女子吗?虽然她和扫盲的许老师有麦场的故事发生,但她却用十多年的时光痴心等待这一个男人,换成别的女人,能吗?光这一壮举,就可以感天地泣鬼神。

  何况,王代香有着非凡的容貌,不然当初怎么可以打动城里来的许老师?不然怎么让丧妻不久的吕铁匠心心念念?

  媒婆一来二去最后劝吕铁匠死这这份心。

  “这妮子看来是要进尼姑庵的,我在这荣城平原说了无数的媒,头遭见这样固执的闺女,算了,你另请高明,我是再没脸进王家的门——老两口都好说话,那妮子都不待见我的。”

  吕铁匠那肯死心,王代香越是这样他越觉得如月宫嫦娥,只有虔诚去求,那有不下凡的仙子?

  再者,王家二老多少了解自己,靠着一身力气和手艺在镇子上有房有店,日子殷实,天天细米白面没有断过,眼下儿子虽然到了娶亲婚配的时候,但先得把自己的事解决了再考虑儿子的,不然儿媳妇接进门,自己这个作老公公的那有脸再提续弦的事!

  备了厚礼央求媒人再去,却不了传来王家老爷子去世的消息。

  心里正忐忑,王家却派人来传话:王代香愿意下嫁到吕铁匠家。

  真是天大的喜事!

  轿子进门,新娘被抱入洞房,吕铁匠欢喜得如同吃了蜂蜜的狗熊,虽是续弦,但心情赛过当年头次做新郎,掀了新娘盖头,烛下王代香艳丽如秋菊盛开,吕铁匠的心都醉了,发誓今后要一心一意和她过日子。

  一心一意说的是吕铁匠自己的心,王代香却不这么以为。

  自从听到许小老师娶了亲之后,她的整个人都是空的,她一天天活过的日子,都是手里黑色和白色的针线,她缝制了无数双鞋袜,却缝合不了自己破碎了的心。

  她嫁给吕铁匠只因为答应过病亡了的父亲和对她恩重如山的继母,后来心思又活泛起来,觉得这辈子好似活到了头,但又觉得少了什么东西,丢了什么找不回来一样。

  吕铁牛第一次正面面对后妈时有些害羞,同样是打铁出身,父亲如同一头黑熊,走路时脖子上的肉都在颤动,铁牛却白净细条,修长的双腿支撑着蜂腰螳背,柔软的头发耷拉在额上,秀气的眼睛透着纯净,一双十指匀称的手伸过来接碗,眼睛和后妈的眼睛撞在了一起,他只好笑了一下,一口瓷牙在晨光中整齐地排列着。

  王代香的心就咯噔了一下。

  分明地,记忆的大门呼啦一下打开,眼前这个人,象极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的名字成了她一生的痛——不愿提及,却如针芒一样藏在了骨头的每一个间隙。

  手一抖,碗就掉在了地上,一大碗白米饭撒了一地。

  “铁牛,怎么这样不小心,快去自己盛饭,别让你妈伺候你。”

  吕铁匠教训儿子,这个“妈”字特意压重了声调。

  “是我不小心,别怪他,我去盛。”

  王代香蹲下身子去拿碗。

  “我自己来。”

  吕铁牛弯下了腰。

  这一下,两个人的头咚一下就撞在了一起。

  站起身,望着彼此尴尬地笑了笑。

  吕铁牛的脸就红到了脖子。

  王代香去盛饭,吕铁牛无意望过去,看她走路的背影曼妙如柳。

  他的心跳就加快了起来。

  第一顿饭吃下来,吕铁牛的脊背都让汗水湿了个透。

  晚上睡觉,吕铁牛吹灭灯,不经意看外面,堂屋的窗纸上,一个被放大了的女人成一张剪影,她正在取发上的簪子,铁牛赶紧躺下,暗骂了一声自己,闭上眼,才发觉夜是如此漫长。

  日子飞快,转眼秋去冬来。

  王代香已习惯了前面店铺里传来的叮当声,那是吕铁匠父子打铁的声音,伴随着这声音王代香洗衣做饭打扫收拾然后在下午的炕头拿起了针线。

  她觉得,自己的一生就在这叮叮当当的声音中活下去了。

  一日午后,她将洗干净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送到吕铁牛的房中。

  进门看到房里有些乱,绾起袖子开始打扫收拾,先将被子叠好,又将炕上扫了一遍,站在地上觉得应当将炕上的单子洗一洗,又上去三把两把将单子扯了下来,单子下面却掉出了一条水红的帕子——这不是自己的东西吗?她以为是自己不小心丢掉了,或者洗衣服倒脏水倒在了水沟里,却不想在吕铁牛的炕上找了出来,并且,是被压在了被单下。

  一时间,她的头嗡了一下。

  帕子干干净净象她用时的样子,她捧在手中,明白了这个继子有着怎么样的心事。

  被单她最终拿去洗了,吃饭时她的腋下别着那条水红的帕子。

  吕铁牛看了一眼,脸上突然就恢复了平静。

  ——原以为他会怕羞会躲闪会想法逃离。

  结果,他象什么也没有看到一样吃完了饭。

  王代香想从他的神色和眼睛中找到答案,直到吃过饭他慢悠悠地离开,嘴中还打着响亮的口哨,她一下子明白过来——他是故意拿了自己的帕子,私藏起来,既然被发现了,发现人正是自己,那有何妨,他要的是让自己发现,他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她一点都不奇怪吕铁牛拿帕子的举动,她奇怪的是自己没有生气——一丝生气的念头都没有,她替他保守了这个秘密。

  吕铁匠的呼噜排山倒海在深夜响起,王代香失眠了。

  她悄悄爬起来,透过纸窗户的破洞向院子张望,月光象薄雾弥漫的院子中,台阶下的厢房黑着灯,一片寂静。

  她叹息了一声,正要躺下,却听到那边的门哗啦一下开了,她睁大眼望过去,吕铁牛几乎身无寸缕地揉着眼走出来,奶白的身子晃过去,在院子南墙的一棵柿子树下解手。

  听着哗啦啦的水声,王代香心里骂了声死鬼,倒在炕上用被子蒙住了自己。

  叮当声依旧。

  然而王代香坐不住了,她举着头望着前院的店铺,再拿起针扎向鞋面,手指被针刺痛,她吸了一口冷气,明白自己的心彻底乱了起来,她咀咒着什么,又念叨着什么,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究竟在说什么,有脚步声传来,不用分辨她已知道进来的是谁——吕铁牛来提开水,他细条的身子从门里进来,抬头望着炕上的王代香,低了头提起水壶就要出去。

  “把馍顺带拿上。”

  她喊道,已跳下了炕,三步两步趿着鞋跑过去,弯着腰从黑漆柜中拿蒸好的馍馍。

  馍却滚了一地。

  吕铁牛帮她去捡,不小心就碰到了她的手。

  两人都停了下来。

  屋外的猫叫了一声,懒洋洋地在台阶伸了一下爪子,证明院子中没人。

  在两人站起的一瞬,吕铁牛一把抱住了她。

  王代香象疯了一样回应着他的举动。

  店铺外响了咣咣咣的锤铁声,惊不醒入了戏做着梦的人直到,手中的馍被压碎,直到,碎了的馍淌了一地。

  王代香推开了他,突然斩钉截铁地说道:“你再这样,我会告诉你爹!从今以后,记着我是你后妈!”

  吕铁牛望着她,一脸愕然,几秒后,他笑开了。

  然后,他晃着细长的身子提着水壶走了出去。

  她听到他嘴里的口哨,如此响亮又如此亢奋,分明在宣布一桩秘密也在宣布一件喜事。

  王代香手里捏着碎成渣的白面馍馍,扬起手,狠狠地向自己的脸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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