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种子_咸鱼飞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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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种子

  这种东西怎么挂得出去?

  “好,比‘鸡蛋帖’写得更好!”纪辰不知何时来了,率先叫好。

  不愧是书棋双绝的天才宋兄,连志向都不同于普通修士。

  孟河泽带着外门弟子们鼓掌,一时间掌声雷动,气氛热烈。

  赵仁精神恍惚地想,不仅宋潜机有病,宋潜机手下这些修士全都疯了。

  他出身修真家族,少年时进入华微宗内门,资源堆砌下,一路顺风顺水成功结丹。

  人生最大的波折,莫过于来死地做仙官。

  他打心底里认为,修士与凡人的差距,比人与灵兽之间还大。

  修士吐纳灵气,不食五谷,沾染凡尘俗务,纯属浪费时间,耽误修行。

  修士求飞升求大道,凡人庸碌只图温饱。修士一次闭关,或许凡人一生寿数已尽。

  与凡人打交道、讲交情,到底有什么意义?十斤百斤千斤,又有什么不同?

  赵仁不甘心:“‘亩产千斤’字迹潇洒,毕竟难登大雅之堂,宋师弟能否换一副?”

  宋潜机像是才注意到他,稍作惊讶之色:

  “赵道友,仪式已经走完,你还在啊。既然你舍不得走,不如我封你做司礼,从此辅佐我?”

  “师弟说笑!我哪有时间多留?”

  “我只送神,不请神。”宋潜机淡淡道:“既然不留,你以后再想回来,便没这般容易了。”

  赵仁一怔。他发现这个年轻人不笑时,隐隐透出一种不怒自威的王者之气,仿佛压了自己一头。

  这让他很不舒服,论修为资历出身,哪个不是自己更高?

  他被这气势一激,也冷下脸色,立刻召出本命飞剑:“千渠郡给你,我再不回来!”

  这鬼地方,害他一年修为无寸进。宋潜机愿意接手烂摊子,他速回华微宗赤水峰修炼才是正事。

  日后姓宋这厮有何动作,便让郡内三大豪族传信直接禀报家族。

  飞剑化作一道流光,乘风而去。

  众豪绅不舍望天,比起捉摸不透的新仙官,从前历任赵族仙官更让他们有安全感。

  “赵道友慢走。”宋潜机微笑。

  飞剑冲出云层,一马平川。

  赵仁闭眼深吸气,终于甩下包袱,又想起赵峰主许诺的奖赏,心情甚好。

  空气里充满自由的味道,他咧嘴而笑,想给飞剑贴一张破风符,增加速度。

  忽然笑容一僵:破风符不在身上。

  不止破风符,他这些年在千渠搜刮的宝物,全都留在仙官府邸。

  全郡只有仙官府灵气最浓,他只偶尔去神庙接受供奉叩拜,其他时间府中修炼,寸步不出。

  习惯是很可怕的事。

  做仙官养尊处优,不必与人斗法,除了本命剑,他许久不曾随身携带法器符箓等物。

  刚才当众互放狠话,说再不回千渠,此时回头,未免丢脸。

  一想到宋潜机有白捡便宜的可能,赵仁脸色铁青,心里憋气。

  只能自我安慰,宝库深埋地下,附阵法隐蔽,宋潜机一时半会找不到门路。

  你们人虽多,可普遍修为不高,我堂堂金丹修士,又熟悉仙府地形和阵法,若趁夜潜入,谁能奈何我?

  赤色飞剑一转,悬停云中。

  ……

  宋潜机将赵仁打发走,再面对种地高手、农耕行家,自然有十二分友善耐心:

  “先生即日入住仙官府,待治好腿疾,便随我走遍千渠,推行曲辕犁。我有不懂的地方,还要多仰仗先生。”

  刘木匠泪光朦胧,激动地连连点头:“……我何德何能。”

  转头望去,再没有冷眼嘲笑,同乡们眼巴巴看着他,脸上写满羡慕、崇拜。

  从前听村里老先生讲,“士为知己者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类的话,他一直不懂,这世道人活着多不容易,谁会为个非亲非故的要死要活。

  此时被新仙官双手一扶,忽生万丈豪情,心想以后倾心尽力,死了也甘愿。

  众乡民羡慕地看着刘木匠,又眼热地盯着“亩产千斤”四字。

  若真能一亩地产千斤粟,岂不是一人下地,全家都不用挨饿了。

  难道新仙官要施展仙法?他真有这么好心,不是为了烟火供奉?

  大多数人不敢信。

  天城虽有阵法护持,依然空气干燥。

  风里裹挟着一层细沙,打在脸上微微刺疼,有些凛冽、粗犷的味道。

  宋潜机进得仙官府,绕过一面白玉影壁,沙尘顿消,清润水汽扑面而来。

  一眼望去,青石地砖琉璃瓦,九曲画廊莲花池。

  青翠松柏间,漏出几处层楼飞檐的边角,在阳光下泛着淡淡金光。

  起先不觉如何疏阔,随原先的管事引路介绍,路越走越深远,才知仙官府是座城中城。

  “我还担心住不下,原来根本住不满。”孟河泽感叹,“在凡间做个仙官,也能过得这般滋润。这比虚云的乾坤殿大多了。”

  他离开华微宗后,张口直呼掌门道号,周围也没人觉得哪里不对。

  周小芸笑道:“天高皇帝远嘛。真皇帝哪有土皇帝舒服。”

  司礼扶着新司农刘木匠,低头跟在宋潜机身边,小心讨好道:“您看这宅子怎么修?今日征劳工,明日就能动土。”

  每一任仙官都要随自己心意翻修扩建,仙官讲究多,谁也不愿意住别人留下的旧洞府,府邸只能越盖越大。

  宋潜机摇头:“不用修。”

  “府里最高、最新的,当数赵仙官督造的云楼,您请。”

  宋潜机依然摇头。

  他寻到一处偏僻废园,只比宋院稍大些:“这里就不错。”

  上千弟子搬入新居,万事新鲜,正是精神抖擞,干劲十足的时候。

  却见宋师兄执意选最差的园子,大家不知出于什么心情,都互相谦让起来,没有人因为选屋争执。

  宋潜机打开装画春山的宝匣,神识微动,依次取出土豆、豆角、黄瓜藤、紫藤等草木。

  它们的根系被宋院泥土完整包裹着,不曾损伤分毫。

  还有高矮各异的花架,两口种藕填石的水缸,洒水壶、浇水壶、喷水壶等等自制工具。

  宋潜机拿起铲子,开始翻土。

  杀鸡不用牛刀,这小院也用不上曲辕犁那般神物。

  比起征劳工干活,他更享受自己动手。

  在这个过程中,他能感受到土地中的生机。

  如果说华微宗的土壤是青春饱满、活力四射的少女,千渠就像苟延残喘、风烛残年的老人。

  宋潜机顿时生怜。

  纪辰想上前帮忙,孟河泽用一种“过来人”的眼神看他。

  很快纪辰发现自己搭不上手,还会打乱宋潜机干活的节奏。

  只有孟河泽能勉强融入这种节奏,令他好生羡慕。

  他不由跟在宋潜机身后,默默观察。

  他只觉宋兄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虽然认真,却毫无疲累或紧张。

  仍像书画试交了卷,与他漫步山道,闲聊赏景。

  纪辰终于忍不住开口:“宋兄,我能干点什么?”

  宋潜机笑道:“今晚继续教你下棋,学吗?”

  “今晚?”纪辰一怔,以为是宋潜机白日事情太忙,“当然学!你上次教过之后,我觉得很有意思,一直想向你请教。”

  宋潜机仰头望天。

  天幕低垂,云中似有雁群飞过。

  “晚上正好有个练手的。”他喃喃自语。

  只有散修泥腿子,才会将全副身家带在身上。

  久居洞府的修士,平时必轻装简行。

  “宋兄说什么?”纪辰随之抬头仰望,“天上有东西?”

  却只见残阳西坠,层云渐染。

  天城建筑普遍低矮,令长空更显高远、孤寂。

  宋潜机笑了笑:“我说,草木从土里长出,人也从土里水里来,修士却争着往天上飞……多奇怪。”

  华微宗。

  云海依旧,月照千峰。

  陈红烛明日将闭关,由父亲虚云和一众华微强者护法,冲击结丹。

  她不想再做最受宠爱的女儿或晚辈,也不想再陷入乾坤殿上的境况。

  闭关干系重大,但今夜她没有在无忧愁殿打坐静气,也没有去摘星台看星星放松。

  她只身来到外门。

  赵虞平被免职后,虚云提拔心腹担任执事长。新执事长见她来了,忙不迭跟在身后。

  新一批外门弟子还未入住,寝舍空荡荡,夜里静得只有风声虫鸣。

  春去夏来,宋院门前的鲜花小径凋谢,只余一丛丛繁茂绿叶。

  宋潜机离开时趁着夜色,走得极匆促。

  因而修真界虽有很多棋手、书画家仰慕他声名,却无缘再见一面,多送一程。

  陈红烛没有去告别。他们立场迥异,如同站在一座高山的两边,下次再遇到,只怕是敌非友。

  既然如此,不如不见。

  她听说何青青赶去了,但也只说上两句话。

  这让她心里有些莫名失落,仿佛宋潜机对华微宗这段日子毫无留恋,即使他每天都过得很自在。

  这里遇到的一切人和事,不管打过工、练过剑、买过琴,还是遇见过谁,对他都不重要。

  “大小姐先请。”

  吱呀一声,朱门大开,陈红烛怔然。

  从前怡红翠绿的宋院,如今家徒四壁,月光一照,素净地像个冰洞。

  只有新翻的土地,证明这里也曾住人。

  新执事暗骂,好个雁过拔毛、鸡犬不留的宋潜机,居然真的一根鸟毛也没给宗门留下!

  不对,他还留下了一条新罪名:通宋。

  执事长面上赔笑:“那厮凡人出身,手头紧眼皮子浅,什么都稀罕,大小姐勿恼。”

  陈红烛置若罔闻,走进院中,四下打量。

  最终轻叹:“都结束了。”

  不知怅然还是庆幸。

  宋潜机没入凡尘,华微宗也该重回正轨。

  它依然强大,依然是天西洲第一宗门。

  西洲修士敬仰,万千凡人向往,不会被区区一人之力改变。

  陈红烛跨出门槛,执事长在她身后合上朱门。

  没人注意到,墙角一点翠绿顶着月光悄然冒头。

  两片芽叶不足针尖大,埋在土中,极不起眼。

  宋潜机没有留下一根草,却遗落了一颗种子。

  他离去后,华微半夜落雨,这颗不起眼的树种破土发芽。

  新一批外门弟子,今夜正在外门广场下船。

  年轻的面容每张都相似,怀着一步登天的梦想,闯进异彩纷呈的修真界,踏上你争我夺的登仙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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