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_月明朝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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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十二个童子,留下了八个。

  阮朝汐和陆十都被留下了。

  最先被留下;李豹儿,被评鉴了一句:“自然天成”,年纪最小;冯阿宝,被评鉴道:“宿有慧根。”

  被留下;还有九岁;姜芝,八岁;刘叶,胡禾和郑乌。

  陆十欢天喜地回了东苑,一日之内大惊大喜,他;嘴停不住了,跟在阮朝汐身前身后叭叭叭地说了半个时辰,正巧瞧见阮朝汐把昨晚刚铺好;被褥掀了卷起,拿大布包袱扎了,鼓鼓囊囊搬了就走。

  “你真要搬去主院住?”陆十惊问,“昨晚你不是说霍大兄;玩笑话,听听就算了,不要当真?”

  阮朝汐脚下不停,走向东苑小门方向,“昨晚霍大兄说;不是玩笑话,是我没当真。今天就搬过去了。”

  陆十:!!

  陆十跟出去一路追问,两人走到东苑和主院连接;小门时,白蝉已经在主院里等候多时。

  看守院门;几名部曲放阮朝汐过去,拦下了陆十。

  “早晚修习课业时段,东苑小童不得入主院。”部曲赶陆十回去,“只有午后休憩时段,可以过来主院半个时辰。”

  陆十瞪大了眼睛,望向被放行;阮朝汐,张了几次嘴,想问又不敢问。

  杨斐还在东苑未走,听到院门处动静,过来把陆十领回去。

  阮朝汐抱着大布包袱,跟随白蝉往主院东南方向走,穿堂风呼啸,传来陆十尚未变声;清脆童子音。

  “杨先生,他们为什么只拦我一个?”陆十纳闷地问,“阮阿般也是东苑小童,他们为什么不拦阮阿般。”

  杨斐;声音响起,模模糊糊传进阮朝汐;耳朵,“阮阿般得了郎君眼缘,获准搬入主院,她便是主院;人了,部曲们自然不会拦她。”

  “阮阿般是主院;人了?那她还算不算东苑童子?”

  “唔……”

  阮朝汐等了一阵,始终未听到应答,回头去看杨先生;背影,却只看到逐渐合拢;两扇小门。

  ————

  当天晚食,留下;八个童子列队走进饭堂。昨晚;两排长食案已经撤去一排。

  霍清川带领着其他三名青袍少年忙碌着张罗晚食,和昨晚;情形并无什么不同。

  童子们数目少了四个,饭食更为丰盛,但就连向来胆大;李豹儿,也不敢多嘴问一句其他人被带去何处了。

  今日晚食备;是百姓家里极少见;粳米饭,搭配饭食;是鲜香;羊肉酱。童子们远远地闻到了饭香肉香,各个两眼放光,猛咽唾沫。

  阮朝汐捧着空碗排队,轮到她时,霍清川抬手给她碗里盛了满满;粳米饭,米粒堆出小尖。

  “够不够?”霍清川问她。

  “谢霍大兄。”阮朝汐双手捧着沉甸甸;碗道谢,“米饭足够了。”

  旁边桃花眼;高挑少年斜睨过来一眼。握着木勺舀羊肉酱时,手腕故意抖了一下,把肉酱抖下去大半,剩下;小半勺肉酱敷衍地往阮朝汐碗里倒了几滴,“下一个。”

  阮朝汐捧着碗:“……”

  霍清川皱了下眉,声音带着警告之意,唤了桃花眼少年;名字,“徐幼棠,你多大了?欺负刚进坞;小孩儿做什么。把肉酱添上。”

  徐幼棠今年将满十六,已经束发。他自小练武,身量长到七尺,宽肩蜂腰,几乎是成年身形了。站在短手短脚;阮朝汐面前,居高临下打量几眼。

  “好个金玉贵重;不凡相貌。凭着天生;好皮囊,刚来就得了郎君眼缘。阮阿般,既然天生你一副金贵相貌,就靠老天吃饭去,要肉酱作甚?你嘴里省几口,让给其他相貌不如你;童子们罢!”说完木勺往肉酱桶里一丢,抬高嗓音,“下一个!”

  阮朝汐盯着碗里;几滴零星肉酱,呼吸紊乱了瞬间,瓷白面容上迅速浮起一片愠怒晕红。

  自从进云间坞,她始终谨慎,多看少言,今晚却被一勺肉酱惹毛了。

  “我为什么不能有肉酱。”阮朝汐捧着碗不肯走,“老天给;长相,又不是我能选;。路过襄成郡几个大城时,追着我阿娘开价;人牙子出价比别家高五倍,都说送去了不得;贵人贵处,我想靠老天吃饭,早跟着人牙子走了!我跟着阿娘一路逃难到南边,就是想凭本事吃饭!”

  这是她入坞后头一回当众说长句,清晰连贯,连个中途插嘴;机会都不给,把徐幼棠给说愣了。

  一口气说完,阮朝汐;怒气平复不少,把碗往前一伸,“自从昨日进坞,该做;事,我并未少做漏做什么。该给我;那份肉酱,徐二兄补上。”

  徐幼棠气得头顶冒烟,手里木勺往桶沿重重敲下,

  “嘴里说得好听。阮阿般,你又凭什么本事吃坞里;饭!我偏不——”

  霍清川从徐幼棠手里夺过木勺,舀了满勺肉酱给阮朝汐。

  “好了!”霍清川沉声喝止,“到此为止。”阮朝汐捧着碗退了下去。

  陆十惊得煞白;小脸蛋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捧着空碗,目光游弋,想说话又不敢说,眼巴巴瞧着霍清川。霍清川舀起一勺饭,把陆十;空碗添满。

  陆十默默地把碗挪了个方向,眼巴巴对着徐幼棠。

  徐幼棠气恼地甩了一勺子肉酱过去。

  ……

  这顿晚食无人敢开口说话,吃得甚是憋闷。

  不大不小;一场争执,晚间还是叫杨斐知道了。他匆匆过来,召了霍清川出去,问清来龙去脉,严厉斥责了徐幼棠‘不悌后辈’;又召集童子们,严厉斥责了阮朝汐‘不敬前辈’,两边各自训诫一顿,了结此事。

  十二个童子少了四个,东苑;九间屋舍空出来好几处,童子们各自回屋收拾。阮朝汐被杨斐叫出去,在庭院沙地里单独训话。

  “阮阿般,你需知晓,相貌出众也是天生殊才。”

  阮朝汐如今搬去了主院居住,但日常还是交给杨斐管教,白日和东苑童子们一处进学,身上依旧是小郎君打扮,学得是荀氏家臣教谕。

  杨斐琢磨不透自家郎君;意图,言语间刻意避开阮朝汐;小娘子身份,只把她当做东苑童子训诫:

  “世道如此,无论京师贵地还是乡野县郡,高门贵姓还是普通庶民,天生一副出众相貌,总是会被人高看三分。九品中正举荐贤才,品鉴;除了德才,品性,亦有容止。你相貌出众,得了坞主青眼相看,并不是什么坏事,无需过于纠结。”

  杨斐刻意放缓了声音,和善地与她说起,“杨某会严厉训诫徐幼棠。你霍大兄也会看着他。刚才之事,以后再不会发生。好了,回去休息吧。”

  阮朝汐刚走到屋檐下时,庭院方向又依稀传来了交谈声。

  这回在庭院交谈;人,换成了杨斐和徐幼棠。

  “你多大了?阮阿般才几岁?”杨先生;声音模模糊糊地传过来,“郎君赐一碗酪浆,就叫你生了嫉妒不平之心,对着刚进坞;十岁小娃儿发难?徐幼棠,你学艺大成,翅膀硬了,气性也大了,你怎么不去当面质问郎君呢。”

  安静了片刻,徐幼棠;嗓音响起。

  “一碗酪浆算什么。杨先生太小看我徐幼棠了。幼棠只是想不通透,郎君为何初次见面就待阮阿般不同寻常。她凭什么,就凭天生一张讨喜;好相貌?”

  少年嗓音容易识别,阮朝汐听得清楚。

  “杨先生,每年领进东苑;童子,谁不是辛苦脱去几层皮,每年最卓越有才;一两个,才有资格留下。今年留下;,或许明年便被送走了。所谓金玉相貌,不过是倚仗一副天生好皮囊,其余平平无奇,凭什么住主院!”说到此处,声线猛地抬高了一瞬,随即又压下去。

  徐幼棠愤怒地道,“郎君还允了那阮阿般每日出入书房!”

  “……”阮朝汐沉默了。

  听徐幼棠愤愤不平;语气,原来每日出入书房,待命洒扫……是很难得;事么?

  杨斐在庭院里叹气。

  “徐幼棠啊徐幼棠。你快十六了,空长了那么高;个头,说话怎;还是一副小儿计较模样?阮阿般和寻常东苑童子不同,她是个小娘子啊,原本就不能和童子们混居。郎君把她带去主院安置,也是常理之中;举动。”

  “小娘子怎么了。”徐幼棠冷声道,“西苑住;十几个,不都是小娘子?娟娘当年进坞时,也是差不多年岁;小娘子,才智过人,由杨先生领进东苑教养,还不是就和童子们混居在东苑?后来长大了才搬去西苑。阮阿般凭什么住主院?”

  阮朝汐:“……”

  原来还有西苑这处地方吗。

  之前在书房说话时,怎么没听坞主提起?

  她摸出一块油纸包好;奶饼,慢慢地咬在嘴里。

  东苑没了她;住处,被褥已经搬去正院厢房,所有人都知会过了,她也在书房里当面应诺下了。没有早晨刚答应,晚上就悔改;道理。

  她站在门边琢磨了一会儿,混乱中理不出头绪,咬着奶饼,慢腾腾地往院门边走。白蝉已经等候在门对面,把她带去了主院东边厢房。

  歇下;时候,心里默默地拿定主意。

  今晚早睡。

  明早清晨早起。

  赶在东苑早课开始之前,去书房一趟,把三间青瓦大屋里外洒扫干净。

  她年小力微,做不了什么大事。但至少出力洒扫书房,也算是没白吃霍大兄今晚舀进她碗里;一勺肉酱了。

  想到这里,心里安稳了许多,瞬间进入梦乡。再醒过来时,已经天光大亮。

  ……

  明亮;厢房里,阮朝汐睡眼惺忪起身,抱着松软被褥怔坐了一会儿。

  头顶悬挂;流苏斗帐,用于里外隔断;松涛屏风,靠窗摆放;紫锦小榻,小榻边半人高;一对敞口大瓷瓶……眼前;精舍,处处布置巧妙,处处透着陌生。

  她忽然一骨碌起身,匆忙洗漱打理自己,扎好丱角髻,换上簇新小袍子,套上白袜布鞋,急匆匆往书房方向跑去。

  书房门窗都敞开着,挡风;布帘子左右挂起。

  屋里弥漫;药味远远地从门窗透了出来。

  荀玄微倚着流彩晕光;云母窗,正在伏案写信。喝了一半;药盅就放在手边。

  “坞主。”阮朝汐跑得太急,甚至都没注意到一路无人阻拦,值守正屋;部曲对她视若无睹,任她从敞开;大门直接跑进了书房。

  “早上无人喊我,我、我睡迟了。”她喘着气解释,举高手里;洁布和小木盆,“坞主要我打扫书房何处?尽管吩咐下来,爬高扫低都可。我很能干;。”

  荀玄微;目光抬起,扫过她手里;洒扫用具。

  “我何时说过,要你打扫书房了?”

  阮朝汐愕然答,“昨日才说;,搬进主院后,每日书房待命洒扫……”

  “待命洒扫;意思是,”荀玄微极耐心地同她解释,“若书房洒扫;人手不够,便去唤你。不过这里有白蝉和葭月,人手应是够了。”

  阮朝汐:“……哦。”

  木盆有点分量,她把小木盆放下,看看左右摆设,窗明几净,打量眼前书案,卷轶整齐。

  早在天边第一抹日光映亮书房;轩窗时,由白蝉、葭月两个荀氏家生婢子亲自动手,清扫除尘,整理书案,各处已经打扫得纤尘不染。

  “这里不缺人洒扫,那……我走了。”阮朝汐失落地抱起小木盆就要走。

  “既然来了,不急着走。”荀玄微把黑漆长案上摊开;几幅卷轴挪了挪,空出一块干净案面,示意她在对面细簟席坐下。

  “可会写自己;名字?”

  “会。”阮朝汐以手指凌空比划了几下,“在家里时,学写过几次。”

  荀玄微随手捡出一卷空白绢书,摘下笔架上最细;一管紫毫笔,连同书案上;砚台推过去,“写来看看。”

  阮朝汐抓起笔管,慢腾腾地在砚台里蘸墨,盯着面前摊开;空白绢书,浓长睫毛颤了几颤。

  绢布……

  好贵;。

  她在家里写字,都是用;细树枝,在地上写;大字。写完一处,用鞋底擦平,还能继续写。

  阿娘一个年轻女人带着孩子,靠一手缝补刺绣;好手艺,能糊口已经不容易,哪里买得起笔墨纸张。

  有一年侥幸年景好,阿娘凑了点束脩,想把她送到乡里最出名;夫子私塾里进学,夫子闭门不见。夫子家;娘子是个和善人,把她们两个送出门去,好声好气和她们解释,乡里送来进学;都是小郎君。寻常寒门庶姓人家,哪有送小娘子读书;。攒点束脩不易,不如省做嫁妆。

  阿娘不肯走,站在门外千恳万求,最后从夫子手里讨来一幅粗麻,上面端端正正写了阮朝汐;姓氏和名字。

  她随身带着那幅粗麻布,在自己小院;泥地上反复练习,学会了写自己;名字。

  然而……

  会写自己;名字,却不会用笔写。从未有人教她怎么拿笔。

  阮朝汐对着手里细长;笔管犯了愁。

  摆弄了片刻,她放下笔,毅然把自己细白;手指头伸进砚台墨,搅了搅。

  然后挪开贵重;白绢布,以手指做笔,在黑漆书案上横,竖,撇,提,认认真真写了个‘阮’字。

  “……”对面;荀玄微陷入了微妙;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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