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 32 章_月明朝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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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 32 章

  阮大郎君于新年正月里登山拜访。

  阮氏壁;年礼已经在年前送到。阮荻这次毫无征兆;突然来访,用;是走访友人、道贺新年;藉口。

  然而,阮朝汐跟随荀玄微迎去坞门前,眼看着阮荻一身素衣踏进云间坞,没开口说句新春贺喜;话,倒先红了眼眶,实在不像是贺新年来;。

  荀玄微倒是丝毫不显惊讶,回身叮嘱杨斐几句,直接带着阮荻出去了。

  杨斐过来送阮朝汐回正院。

  这日是正月初七;人日,全年最喜庆;几个日子,阮朝汐换了身雨过天青色;对襟小袄,茭白罗裙,双髻换了青色缎带扎起,边走边问杨斐,“坞主带阮大郎君去哪儿了?正堂不是那个方向。”

  杨斐笑眯眯说,“当然是带着阮大郎君四处走走了。”

  随即岔开话题,“上次新年宴席上你吃了两口五辛盘[1]就跑了,这可不行。新年伊始,务必要像七娘和十二郎那样多吃几口,吃完整盘才是吉兆。”

  阮朝汐这辈子头一次吃新年;五辛盘,呛得眼泪都出来,回想起那滋味,当即闭了嘴。

  但默默地走出几步,她又把话题扯回来,“阮大郎君穿得这么素净,不像是贺新年;。他是不是来祭祀崔十五郎?”

  杨斐皱了皱眉。“什么崔十五郎。豫州哪有此人。”

  阮朝汐还要问话,杨斐又东拉西扯,把话题轻轻带了过去。

  阮荻午后落座宴席。

  今日虽然是正月里极喜庆;初七人日,开设;却是小宴,并未设在正堂,而是摆在主院西厢,也并未有其他陪客。

  荀玄微只当做寻常家宴般唤来了阮朝汐,又唤来了在云间坞过年;荀七娘和钟十二郎两个小辈入席。

  人日惯例要食新菜。热气腾腾;七菜羹[1]摆上食案,阮荻在席间默默地呷酒。菜羹未怎么动筷,三两大杯倒是一口饮尽一杯,摆出要把自己喝倒;架势。

  阮朝汐艰难地吃完了整盘;五辛盘。荀七娘眼睛都瞧直了,拍掌惊叹,“阮小娘子好厉害!整盘都吃下去了。”

  钟十二郎咂舌,“真;能吃辣。阮小娘子,你家里嗜好辛辣?”

  阮朝汐抬头,雾气氤氲;一双乌黑眸子泪汪汪地转过去,“我家不吃辣;。我今年才吃五辛盘。好辣,但不是不能吃。”

  荀玄微举杯抿了口酒,挡住唇边;细微笑意,示意周围仆从给阮朝汐送上一杯蜜水。

  三个未成年;小辈按照新年规矩,依次吃完了甜滋滋;胶牙饧[3]。阮荻已经喝到半醉,把阮朝汐唤了过去,细细打量。

  “上次竟未看出你是个小娘子。多亏荀郎敏锐觉察,写信知会我才得知。”

  他轻声慨叹,“世道艰难,你又失了双亲,怪不得你隐瞒。若上次便知道你是个女孩儿,我定然把你直接带回阮氏壁了。”

  阮朝汐想起他送来;半车年礼,年礼背后承载着;厚重心意,郑重道了谢。

  “我在云间坞这里过得好,有许多玩伴,跟着杨先生和坞主进学。阮大郎君不必记挂我。”

  阮荻看她;目光带出了欣慰赞赏,“荀郎值得信重,你在他这里过得好,我自然放心。对了。趁着初七人日;大好日子,有件事需得和你当面说。”

  他笑指自己,“司州查证之事尚未完全了结,不过已经大致无差。阿般,你我出自同宗同源,以后见我不必再客气喊什么‘阮大郎君’,可以改口了。”

  阮朝汐听懂了他;言外之意,心里一惊,神色间便流露出三分紧张,七分不安。

  她本能地回身去看主位处高坐;宴席主人。

  荀玄微举杯抿了口酒,对她细微地点了点头。

  阮朝汐;手背在身后。席间看不到;地方,手心湿漉漉出了汗,身上罗裙;绮罗面料在手心里揪成一团。

  阮荻从她;动作里看出紧张,又见她脸上不见喜色,人反倒往后退了半步,疑心自己满身酒气惊吓到了幼妹,刻意放缓了嗓音动作,尽量温和地冲她笑了笑。

  “你;大名可是朝汐?是在云间坞过腊月时,荀郎替你取;名?”

  阮荻好声气地和她说,“是个极好;名字。朝汐,以后我便是你长兄了。你;许多兄弟姊妹都在阮氏壁里,和你年纪相仿;就有三四个。我会带你一个个地认过去。阮氏壁好玩;地方不少,有林有涧,他们会带你四处去玩儿;。”

  阮朝汐虽然没有见过几面阮荻,但他;字日日摆在面前,以字识人,在她心里,他们算是熟识已久;人了。人如其字,阮荻随性洒脱,重情重谊,是个值得敬佩;郎君。

  但她从并未想过随他去阮氏壁。

  她在人世间十载,居无定所,飘如浮萍。云间坞是第一处让她原地扎根;安心之地。身居坞主之位、坐镇主院;荀玄微,在她心里如同天边屹立;巍峨远山。

  每日在云间坞醒来,和荀玄微在主院里打个照面,她便能安稳地度过一日。

  她刚刚在云间坞扎下了根。阮大郎君再好,她也不要离开她熟悉;人和地方,随阮大郎君去一个陌生地界。

  她现在遭逢了前所未有;人生大事,阮大郎君当面要把她认作宗族幼妹。内心极度矛盾摇摆;时刻,她不自觉地去找寻心里信赖;人,再三寻求信赖之人;意见。

  阮朝汐再次回头,去看主位上端坐;人。

  荀玄微放下酒杯,再度冲她肯定点头。

  阮朝汐呼吸都停滞了。她迟疑地转回身,望着面前冲她微笑、露出期待眼神;阮大郎君。

  云间坞已经是她;家园了。山峦沉稳屹立,浮云飘荡山腰,河流环绕山麓,众多小兽依附山林生长。

  荀玄微端坐在主位高处,一个肯定;点头动作,便是她越不过;高坎。

  “阮……长……”阮朝汐细若蚊蚋地唤出两个字,最后一个‘兄’字在她;舌尖来回打转,她始终无法吐出那个意义重大;字音。

  但阮荻已经迫不及待地起身,喜得一把抱住了她,原地转了半圈。“十二娘!”

  这是阮荻在整个冬日;低落情绪里唯一值得开怀;事。他露出了今日入坞后第一个发自内心;笑容。

  “按阮氏族谱,这一辈;姊妹你行十二。十二娘,我当初见你第一面就觉得有缘。山间遗落;芝兰芳草,如今果然重回我阮氏庭院。”

  阮荻带着激动喜悦;话语声传入耳中,每个字都听得清晰,但阮朝汐此刻陷入了某种恍惚而僵硬;状态里,心脏狂跳,无法动弹。

  眼前;一切突如其来,阮大郎君新年拜访,态度变得格外亲近,不止认下了他,还当场要求她改口。

  她仿佛陷在一个精心编织;美梦里,梦境过于美好而显得虚假,她几乎无法体会那份美好,而立刻陷入了美梦被戳破;忧惧中。

  耳边传来了轻快;脚步声。荀七娘兴冲冲地跑过来敬酒,把她从魂不守舍;状态强行拉回现实中。

  “怎;这么巧。一个十二郎,一个十二娘,你们两个;排行都排到一处去了。岂不是要互相敬杯酒?”荀七娘把小巧;玉酒杯塞进阮朝汐;手里,拉着她要干杯。

  阮朝汐没有动作,但席间;钟少白听了,立即起身过来敬酒。

  “恭贺十二娘。”钟少白双手碰杯,面露喜悦,真心实意地恭贺,“恭祝云开雾散,重入宗族门楣。适逢盛会,听此佳音,当饮美酒。”文绉绉地说了一通,不等回应,自己先干了整杯。

  阮朝汐原地发着怔,被两名年纪相仿;少年少女围绕着劝酒。钟十二郎喝光了自己杯中;酒,当面展露空杯,阮朝汐举着杯不动。

  坐在主位;荀玄微抬眸望了过来。

  “阿般。”荀玄微向她举杯,极娓娓和缓地劝她,“别人席间敬酒时,你当回敬,否则失礼。”

  举在半空里;酒杯是满;,阮朝汐恍惚地喝下了整杯酒。

  敬酒既然开了头,就没有只敬一半;道理,她第二杯敬了荀七娘,第三杯敬了阮荻,第四杯敬了荀玄微。

  荀玄微抿了一口便放下酒杯,似乎对她说了句什么,但阮朝汐那时已经听不清了。

  新春敬酒用;当然是屠苏酒,取其吉祥辟邪;寓意,里头泡了不少中药,压住了酒味。但屠苏酒本身后劲不小。

  今日酒席用;是普通;二两杯,喝到第三杯时,荀玄微看阮朝汐一声不吭地喝光整杯酒,眉心细微皱了皱,但那杯酒敬;是阮荻,他没说什么。

  接过敬他;第四杯酒时,他在悠扬;丝竹乐音里,对她说了句,“饮酒勿过量。你上回腊八时——”

  阮朝汐在荀七娘和钟十二郎;拍手叫好声里,一口饮尽整杯,还记得把空杯放回案上,摇摇晃晃地往下坐,人没坐稳,直接消失在食案下方。

  人消失在视线里时,荀玄微;劝说声还未说完,顿了顿,哑然停下。

  白蝉震惊地低呼一声,快步过去搀扶。阮朝汐已经醉沉了,蜷着伏在案下,浓长眼睫紧闭。

  她喝过量了,不安绷紧;神色终于褪去,酒后显出恬静放松;面颊。

  荀七娘瞠目问:“……三兄,上回腊八,她怎么了?”

  荀玄微收回目光,自己饮尽了杯中酒,平淡回应了句,“上回腊八,她只喝了四小杯。今日喝了四大杯。酒量长进不少。”

  ——

  阮朝汐迷迷糊糊地睡醒时,不知时日,也不知身在何处。

  耳边丝竹悠扬,她初时以为是娟娘子在帘后弹筝。但乐音古朴悠长,越听越不像是筝音。她随后恍然想起,娟娘子已经出坞了。

  眼前清醒了几分,她抬头去看,远处一个小少女;身影坐在琴台边,穿一身华贵;绛紫长裙。原来是荀七娘在抚琴。

  琴声悠远,指法熟练,钟少白坐在不远处听着,却大摇其头。

  “七娘,你这曲《酒狂》师从何人?赶快辞了另寻良师。意蕴全无,嗡嗡如蝇,不忍细听!”

  荀莺初恼怒道,“我父亲亲自教我;。这首《酒狂》哪里不好了?对牛弹琴,说;就是你!”说罢恼得不抚琴了,气呼呼拂袖而去。

  阮朝汐晕乎乎地坐起身,旁边白蝉赶紧端来一碗醒酒汤,服侍她喂下,“十二娘感觉可好些了?”

  醒酒汤让她醉酒;晕眩感觉好了许多,但‘十二娘’;陌生称呼从白蝉;嘴里吐出来,让她感觉另一种晕眩。

  “白蝉阿姊,还是唤我阿般吧。”她递还汤碗,坚持说,“我习惯别人叫我小名。”

  白蝉收起汤碗,飞快地瞥了眼对面。

  “但是郎君刚才吩咐下来了。既然阮大郎君改了口,从此坞里所有人都要换称呼。奴也不例外,以后都要称呼阿般为十二娘了。”

  阮朝汐顺着白蝉;目光望过去,愕然发现荀玄微就斜坐在她身侧。点漆眸光从手中书卷抬起,视线在她手边转了个圈,又收了回去。

  她这时才注意到左手里紧攥;布料原来不是自己身上;襦裙。她醉倒;期间,手里居然始终紧紧攥着荀玄微;一角广袖。

  她急忙松手,放开皱巴巴;蜀锦布料。白蝉碎步过去,在荀玄微身侧跪坐,小心地展开广袖,抚平皱褶。

  一名五官陌生;秀气女子,十七八年岁,身穿和白蝉相似;碧色罗裙,捧着汤碗跪坐在阮朝汐身侧,打开瓷盅,鼻下传来熟悉;酪浆甜香。

  “奴银竹,精擅饮食调养,奉郎君命在书房伺候。奴婢服侍十二娘进酪浆。”名叫‘银竹’;女婢轻声慢语地道。

  阮朝汐从未在云间坞见过此人,她警惕地望着她,不接瓷盅。

  银竹察觉了她;警惕,柔声解释,“奴乃是荀氏家生婢,从荀氏壁新来云间坞。奴;母亲,是郎君傅母,人称沈夫人。奴出身来历清白,还请十二娘放心饮用酪浆。”

  阮朝汐喝了几勺酪浆,银竹并未劝说她多饮,低眉退了下去。

  阮朝汐环顾四周。偌大;书房里,琴台边;荀七娘已经被气跑了,钟十二郎追出去寻人,银竹退了出去。

  熟悉;书房里,只有她日日见面;荀玄微和白蝉。

  酒后催壮勇气,她借着七分升腾酒意,转了个身,笔直跪坐,迎面对上身侧;荀玄微。

  “坞主。我想问……问,嗝。”她打了个不轻不重;酒嗝儿。

  荀玄微在灯下合拢书卷,淡声吩咐,“白蝉出去。”

  白蝉迅速地起身行礼退出书房,临走时虚掩了木门。

  灯火在微风中摇曳。白蝉退出去;太快,阮朝汐其实还没有想好自己究竟想说什么。

  但有许多话盘亘在心头,鲠在她;喉头,她压抑着疑问已经很久了,以至于寻常;字眼都变成沉甸甸;负担,令她不吐不快。

  “阮大郎君上次赠我玉佩。但我后来一直在想,怎么会那么巧呢。开荒了许多次;后山,怎么会突然出现一大群野猪,又恰好叫阮大郎君撞上了呢。我和阮大郎君真;有缘份?”

  “我阿父真;是司州阮氏子?我阿母真;隐瞒了识字;本领?我真;是陈留阮氏女?我自己都不知道阿父阿母;来历,更不知自己;来历,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连家乡在司州何处都不知,为什么阮大郎君一查就查清楚了呢。”

  她;视线原本一直盯着广袖被她攥出来;皱痕,四处升腾;酒意给了她勇气,她终于抬眼直视对面,吐露出心底盘旋不去;那句话。

  “坞主,这样做是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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