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程素_但少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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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程素

  心已许(一)

  那是颠沛流离的四十年代。

  国内局势日渐明朗,隐于敦煌的程千秋和杨芷夫妇为保护和临摹敦煌壁画辗转于各个洞窟。

  眼见着杨芷的肚子越来越大,程千秋让她留在他们简陋的家里整理画稿,不再去洞窟中临摹。

  这天杨芷像往常一样边整理画稿边等丈夫回来,可一阵风吹来,将程千秋的画纸和杨芷的稿件吹落一地,杨芷弯腰去捡,顿时腹痛难忍。

  就这样,小姑娘出生,唤做程素。

  程素的幼年在一望无垠的大漠里,野蛮生长。直到建国后,J大迁回北京,程千秋和杨芷受邀回校任职,一家人回了北京,在J大里的四合院落了脚。

  当时中国和苏联交好,不少小孩子被送到苏联学习,程素就是其中的一员。在苏联,一待就是十年,再回来,已经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程千秋安排程素进J大的美术研修班学习一年,以熟悉一下国内的绘画环境。而当时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大潮涌起,程素坚持要投入社会主义建设的大潮中,为此与父亲大吵了一架。最终还是杨芷在其中调和,程素选择留在J大。

  后来的很多时候,程素会想,如果自己当初再坚持一点,去边疆,去大漠,去荒原,是不是,就不会遇见她。也不会让自己余生的日子变成边疆,变成大漠,变成荒原。

  她是徐再虞。

  那是一个槐花盛开的时候,傍晚时分,徐再虞来到程素家门前。穿着苏联碎花连衣裙的程素打开厚重的木门。

  一眼万年。

  “程素?”

  “啊……是我。”

  “程老师在家吗?”

  “在……在书房。”

  “他们说新一届的研修班有程老师的千金,我今天看了名单,只有一个姓程的姑娘,我想应该就是你了。”徐再虞迈进院子,嘴上说着客气的话,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是我。请问你是……”

  “徐再虞,程老师的新助教。”徐再虞伸出手,可程素却将手往后背了背,“我……我手上都是油彩。”

  徐再虞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收了手,转眼又看到程素手臂上的蓝色油彩,“你都画到身上了。”

  程素被说红了脸,用手摸了摸小臂,“我没注意啦!”

  徐再虞歪了歪头,“那我先去找程老师了。”

  程素看着徐再虞的背影,有些懊恼。自己好歹也是到过大漠,留过洋的,十几岁就和父亲一起办了画展,怎么在她面前这么拘紧,丢了面子。

  当天晚上,一家三口围着圆木桌吃饭的时候,程千秋提起徐再虞。

  “素素,今天来我们家的那个女学生,叫徐再虞。别看年纪轻轻的,但老成的很,专攻肖像,画的很好。”

  “很少听你这么夸学生呢!”杨芷给程千秋添饭,“徐再虞,是徐先明的女儿吗?”

  “是。徐先明周转于guogong之间,为新中国的建设立下汗马功劳啊!”

  “我们就是个画画的,还是离那些搞政治的远一些的好。”杨芷说。

  “知道了。她是她,她爸爸是她爸爸。不过素素,你可得和再虞多多学习。”

  程素没说什么,只是点头应下。

  最怕细雨无声的爱和无意中的许诺。

  当生命有了交集,一切发生的顺理成章。暑假过后,程素开始了在研修班的学习,任课老师之一就是系主任程千秋,而徐再虞也不可避免地出现在程素的生活中。

  幼年的徐再虞颠沛流离,随着大人们南来北往;而程素生于大漠,整日与斑斓的壁画和落日孤烟为伴。不同的生命历程,让彼此可以诉说不同的心事。

  徐再虞专攻人像,程素虽热爱风景画,但在敦煌临摹的经历,也让徐再虞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两个人既可以从吴道子聊到朱耷,又可以讲起塞尚莫奈。惺惺相惜,知己难求。

  政治的浪潮翻涌而来,没有地方是乌托邦。

  或有意或无意中卷入漩涡的人们,只等着命运或公平或不公的审判。

  那是一个夏日,徐再虞主动提出来周末和程素到颐和园转转,程素欣然同意,回家换了好看的连衣裙,脚上蹬着挎带小皮鞋,清纯又有朝气。徐再虞骑着男式自行车在学校门口等着,那个年代,女孩子能骑男式自行车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徐再虞慢慢地往前骑,程素跑了几步跳上后座,徐再虞稳了稳车把,自行车平稳地行驶在路上,程素搂着徐再虞的腰,看着沿路的风景。

  两个人到了颐和园门口,徐再虞停好自行车,从裤子兜里摸出零钱,买了两张票,领着程素进去。

  “怎么想着来着这里?”徐再虞双手插在裤兜里,程素三步并两步地跟着。

  “整日在学校里待着,怪闷的。”

  “你都出汗了,擦擦。”程素拿出白色的蚕丝手帕递给徐再虞。

  “手帕不错。”徐再虞接过手帕,丝质细腻的手感在指尖流淌,不知手帕主人的肌肤是否也一样顺滑。

  “爸爸上次去苏州,特意给我带的。”

  徐再虞擦着汗,然后把手帕叠起放进口袋,“脏了,回家洗洗再还给你。”

  程素轻声应着,跟着徐再虞身后亦步亦趋地走,不知不觉之中,两个人到了万寿山上,绕着大殿往后走,来到一片静谧的小树林。

  “素素…”徐再虞舔了舔嘴角,“你有喜欢的人吗?”

  程素皱了眉,“喜欢?”

  “对,喜欢,共度余生的那种。”

  “再虞,你说什么呢!难……难不成你有喜欢的人了?”

  程素的反问让徐再虞红了脸,手攥着衣角,半天才说“有。”

  “是谁呀?”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空隙斑驳地打在地上,映的程素的麻花辫黝黑浓密。天真又无辜的眼神带着笑意和好奇,怎么能让人不喜欢。

  “是你。”徐再虞急得汗珠顺着脸颊躺下,大着胆子接着说“素素,我喜欢的人是你,是爸爸对妈妈的那种喜欢。”

  “再虞,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爸爸对妈妈的那种喜欢,是要结婚的。对于两个女孩子或者两个男孩子的爱情,程素早有耳闻。可是,可是在新中国,可能吗?程素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也不知道如何处理着这尴尬的局面,转身跑开,一路跑下山,跑出颐和园,上了停在路边的公交车,回了家。

  当天傍晚,徐再虞借口给程千秋送文件,谁知往日紧闭的木门今天却开了一个小缝,正遇上要出门的程千秋和杨芷。

  “再虞啊,有事情?”程千秋抬了抬眼睛,“我们正要去吴耕斯家,今天他们家举行小型的茶话会,邀请我们过去坐坐。”

  “老师,这个文件要您看一下。”

  “嗯,放在书房的桌子上吧,素素在房里闷着,你可以去找她聊聊。”

  程千秋说着就和杨芷出了门,徐再虞看着他们过了桥,才转身跑到程素的门口,轻轻敲了敲。

  “素素……今天……是我莽撞了。”

  许久,徐再虞听见屋内的啜泣声。

  “素素,你别哭啊,素素……”

  “再虞,你容我想想,好吗?”

  心已许(二)

  答案是肯定的。

  第二天上课,程素塞给助教徐再虞一张揉皱了的小纸团,两个人紧张的心脏都要跳出来。小纸团上潮潮的,它的主人的手心里一定全是汗。

  趁着程千秋上课,徐再虞悄悄躲了出去,到了她们经常见面的那棵大柳树下,双手颤抖着打开那个小纸团。皱皱巴巴的纸上面,清秀的字迹依稀可见:

  “再虞,我也喜欢你。不过,我们要小心。”

  徐再虞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平了平心绪,小心翼翼地将小纸条收好,再偷偷跑回教室门口。隔着窗子看了程素一眼,她专心作画的样子,好看的紧。

  可是,局势愈发肃杀。

  音乐系的几位先生先后被打成nuguisheshen,作品藏书也毁灭殆尽,甚至半夜三更迎来xxx的抄家,差点闹出人命来。

  程千秋杨芷惶惶不安,挨打不要紧,画怎么办?敦煌带回来的几箱手稿全是对艺术珍品的临摹,剩下的画作则是两个人奋斗半生的心血。可是,如果把画都藏起来,又是一件没法交代的事情。

  就当一家人焦头烂额之时,一个明媚的清晨,收音机里传来”xxx徐先明携家人潜逃“的消息。

  听到消息的程素放下手里的碗筷,就往徐再虞家跑。即使是摔了跟头,也不顾腿上的伤,继续往前跑。远远就看到徐再虞家门前进进出出的好多人。程素大着胆子走上前,问了一个看着只有十几岁的男孩子,“小同志,这家人呢?”

  “xxx徐先明畏罪潜逃,这没你什么事快走开!”对方不耐烦的说,话语与稚气未脱的脸截然相反。

  “一家人都走了?”程素着急的跺脚,她不信,她的再虞就这样抛下她走了,之前一点动静都没有?

  对方看着程素好看的脸,眼泪汪汪的大眼睛楚楚动人,语气也软了下来。

  “姑娘,这家人昨晚就都跑了。你快走,可别在这掺和了。”

  程素下意识地点点头,眼角瞥见院子里那辆徐再虞的自行车,已经被人砸的不成样子。

  程素失魂落魄地回到家,看到父母正忙着藏画稿。

  “素素,你去哪了?”杨芷站在凳子上一脸焦急。

  “妈……”程素还没等说出什么话,眼泪就簌簌地往下掉。

  “好了,别说了,快来帮忙。”杨芷急的跺了一下脚。

  程素恍然大悟,徐再虞走了,肯定会有人查程千秋,苦笑了一下,似乎看见明朗的天空正在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一个礼拜之内,程千秋和杨芷先后以通di罪名被带走,而程素也被下放到东北某农场。在无边的黑暗里,一待就是十年。

  七十年代中期,程素回到阔别已久的家。荒草凄凄的院子,破败的门窗,残旧的屋顶。程素放下手里的包裹,那是她唯一的家当。

  “程老师在家吗?”

  一个富有磁性的男声在门外响起。

  程素回头,“请问你是……”

  “我是予知,吴予知。程老师您不记得我了?”吴予知伸着长腿迈进院子,笑着对程素说。

  “这都有十年不见,小男孩都长成大人了。”

  吴予知笑笑,“爸妈听说您今天回来,别提有多高兴了。这不请您现在我家落脚,明天我和我爸一起过来帮您修房子。“

  程素随着吴予知走过那座石桥,眼前的一切破败都有了新生的景象,可是有的人不见了,有的人离开了。

  李健和把程素迎进院子,叮嘱吴予知在门口看着。两个人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相顾无言。许久,李健和才开口道”程素,你先在我家落脚。“

  ”怕是会连累你们。“程素低着头,双手不安地来回搓弄。原本沾满油彩的手上,结了厚厚的茧。

  ”什么连累不连累的,都已经pingfan了。“李健和急人快语,随后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程千秋和杨芷没熬过黑夜,一个死在农场的牛棚之中,一个不小心跌落山崖,一家三口只有程素活了下来。

  ”健和,我只有一事相求。”程素真诚地看着李健和,人各有命,可是画流传下去。

  “你尽管说。”

  “出事之前,我们把一些画稿藏在了墙里和屋顶,不知道还在不在,我想找予知帮忙。“

  “这个没问题,我让他去。”

  程素点点头,猛然想到,吴予知正是上学的年纪,怎么还在家里晃荡,便问:

  “予知没上学吗?”

  李健和看看正坐在院门口看书的吴予知,叹了口气,

  “别提了,我们给他起名字叫‘予知’,希望可以给予他知识,可是这些年,这孩子跟着我们吃了不少苦,耕斯只能在夜里悄悄地教他,这回来有一个月了,学校的事情都没办好。”

  程素无奈地笑笑,在那场大潮里,能活命就不错了,那还顾得上教育。

  当天晚上,李健和带着吴予知随着程素回到破败的四合院。院子正中的槐树挺拔不少,像把大伞笼罩住整个院子,夜风一吹,花香阵阵。

  程素不禁悲从中来,瘫倒在地上压抑着哭。

  一切都不在了,至亲阴阳两隔,爱人不知所终。这荒凉的世界里,哪一处是栖身之地?

  大悲之中的程素哭晕过去,恍惚间,她好像看到那个傍晚,徐再虞立在门口的样子。

  “再虞,你在哪?是否,还在这世上?”

  心已许(三)

  再见面已经是80年代。

  一个叫“徐再虞”的画家在香港开了画展,浓烈的笔触,骇人的欲望惊的画坛抖了三抖。程素拿到系里同事带回来的报纸,报纸上整幅版面报道着徐再虞的事情。那张黑白照片,熟悉又陌生的眉眼,原本就硬朗的轮廓又多了几分沧桑。

  是她了。

  她逃了出去。

  她活了下来。

  她已结婚生子。

  多少个深夜,程素反复看着那张黑白照,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程素却始终不舍得让泪打湿她的脸。

  次年,程素得到去香港访学的机会,临行前两个月,犹豫再三,给徐再虞写了封加急信。

  “再虞,我是程素。我将于xx年xx月xx日到港,进行为期一周的访学。如果你还愿意见我,烦请在机场等我。”

  落款:程素

  徐再虞没有来。

  来的是一个十几岁的男孩,眉眼轮廓像极了徐再虞。

  男孩说,徐再虞在美国出差,今晚才回来,约她在明天中午十一点在某餐厅见面。

  程素笑着答应,看着男孩离去的背影,苦笑,真是一波三折。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正午,在约好的餐厅门前,程素见到了她日思夜想的徐再虞。徐再虞打着伞,露出一个笑,轻声说“素素。”

  真好啊!分别二十年,程素从未想过还能在她的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

  程素有些哽咽,有些颤抖,可还是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说了一句“我来了。”

  “你来了。”徐再虞收了伞,平了平呼吸。

  两个人相对而坐,徐再虞点了丰盛的菜,像从前一样给程素切牛排,夹菜,盛汤。像从前一样聊着莫奈,聊着梵高,聊着塞尚,讲着徐悲鸿,讲着齐白石,讲着林风眠……

  一切如常。

  却又无常。

  饭后,徐再虞跟着程素回了宾馆房间。房间里挡着厚重的窗帘,程素刚按亮墙上的灯,想驱走这黑暗,可随后又被徐再虞按灭。“再虞。”

  徐再虞从身后拥住程素,贪婪地呼吸着程素身上的味道。

  “素素……”

  程素颤抖着手,抓住环在自己腰间的手“你不告而别,我不怨你……十年dongluan,你不找我,我不怨你……可是,即使你成家为母,这十年,你为什么……为什么……也不找我……我们……我们做不成恋人……做朋友……不好吗?”程素的眼泪流过面颊,掉在她们相握的手上,又划落到地上。

  “素素……素素……素素你别恨我……求你……”

  程素闭了闭眼,任由眼泪滑落。“不恨你?我怎么能不恨你?当初被打成niuguisheshen的人那么多,大多都活了下来,可是凭什么,因为你们家的逃跑,给爸爸妈妈扣上xxx的帽子?他们说……父亲死时骨瘦如柴,而母亲……脸都摔烂了……”

  若不是徐再虞抱着,程素早就瘫倒在地上,她倚在徐再虞的怀里,不住的颤抖。

  “素素,素素……对不起……我……”

  “我现在每天走在学校里,看到那些劫后余生的爸爸妈吗的同事,总觉得是一场梦啊,梦醒了之后,家里还有爸爸妈妈,身边还有……还有……你……”

  “素素……”

  “这十年啊,多少次我有机会离开J大,我就怕我一但走了,你就再也找不到我了……我一直……一直在原地等你啊……”

  “素素,素素,是我不对,是我不好……当时走的仓促来不及告诉你,我和爸爸妈妈还有弟弟先到苏联,然后辗转东欧,最后才搭渔船到香港。整日颠沛流离惶惶不安,我没有一日不在想你啊!我……我……后来局势好了,我也想过找你,可是……可是……我没有再站在你面前的勇气……素素,素素,对不起……”

  怨啊,恨啊,在她掉泪的那一刻全都不作数。成年人的世界里总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冤家!”程素无力的拳打在徐再虞的肩上,却被徐再虞捉住手,将她紧紧地抱住。

  “对了……素素……素素……”徐再虞胡乱地摸了一把泪,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对儿玉镯子,“这个……送你……逃走前一天,我去琉璃厂买的,本来想你生日的时候送你,谁曾想……这些年我一直带在身边,那年穷的吃不上饭了,我也没舍得拿出来卖了……”徐再虞把镯子给程素戴在手上,碎花衬衫配着玉镯更显的人素雅,这就是她喜欢的人啊!这就是她辜负的人啊!

  “再虞……再虞……”程素口里念着徐再虞的名字,睡了过去。

  我若爱你,怎么舍得怨你。

  心已许(四)

  程素在香港的几天,徐再虞明里暗里地陪着。

  两个人谁都不知道,未来往哪走?久别重逢让沉寂已久的爱情苏醒,情深意浓从不随岁月蹉跎而增减。

  然而,两个人都在压抑着心中的悸动。

  徐再虞已婚生子不说,在香港甚至欧洲画坛已经小有名气。而在大陆,像她们这个样子,是要被判刑的。

  有些时候,程素甚至有些庆幸家破人亡的是自己,而不是她。所以,不能让她因为自己,家破人亡。

  一周的访问时间很快就过去。

  这天程素谢绝了他人的邀约,准时到徐再虞告诉她的餐厅赴宴。席间两人像老友一般,把酒言欢。

  饭后徐再虞提着给程素买的礼物,跟着程素回了宾馆。

  默许是欲望的帮凶。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望着黑暗的房间,两个人沉默。

  许久,程素闭了闭眼,听着身后人的呼吸声,温和又清冷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再虞画里的欲望可是让人害怕呢,怎么不能对我坦诚一点?”

  徐再虞闻言放下手里的东西,上前一下子拥住程素。在她细长的脖颈间落下细细麻麻的吻。急促又炽热的呼吸打在皮肤上,让程素忍不住颤抖。

  “素素……素素……我在画那些画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心里念的,都是你。”

  “再虞……”程素长叹一声,酒精作用让□□放大,隔着碎花衬衫,清楚地察觉到徐再虞身上的温度。

  程素默许着徐再虞解开她的衬衫与细腰带。徐再虞拥着程素躺在床上,俯下身,将吻落在她的眉间,她的眼睑,她的鼻子,她的唇……

  没想到缠绵之间,程素突然发狠咬破徐再虞的唇,徐再虞忍痛撑起身子,一只手抹了抹嘴边的血,却看程素的眼眸中嗔中带怒,道了句“冤家!”

  徐再虞叹了一声,“是冤家。”便又低头吻上程素的肩头,小麦色的皮肤让徐再虞心疼,“素素,这些年苦了你了。”

  徐再虞的泪落在程素□□的身子上,像是要落下一个个印记。程素抱住埋在自己胸间的头,“再虞……”

  徐再虞清楚地感受到程素的颤抖和胸前的起伏。许久才听到一句“怨天怨地,我不怨你。”

  程素开始胡乱脱着徐再虞身上的衣服,直到两个人赤诚相见。指尖轻触着徐再虞小腹的疤,“疼吗?”

  “生老二的时候不太顺利,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那时我就在想啊,若我们活着不能相见,死了,我就让人把我的骨灰倒进香江里,奔入大海,去找你。”

  “再虞……”程素翻身把徐再虞压在身下,在她的肌肤上留下一个个印记,她不管徐再虞已经结婚生子,不管她的丈夫会不会看到……这一次,她要放肆自己的请感。

  爱呀,恨呀,痴呀,怨呀…一切都化作嘤咛,化作颤抖,化作耳边的那句“我爱你。”

  徐再虞摊在床上,费力地将腿并好,喘着粗气。感受到程素正牵着自己的手,探入一片温热之地,徐再虞轻轻唤了声“素素。”

  随后便听到一句“要我。”

  第二天清晨,徐再虞转醒,捏了捏太阳穴,坐起身子,艳丽的的红色刺激着徐再虞的视觉神经。画家和色彩打了几十年的交道,却总觉得床单上的红色是最好看的。

  回身给程素盖好被子,在她的唇角落下一吻。

  起身穿好衣服,就当徐再虞准备走出房门的那一刻。

  “再虞。”

  徐再虞回头,看见程素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如星的眸子里藏着不甘与不舍。

  徐再虞闭了闭眼,薄唇轻启“素素,如果可以,回去就找个对你好的人嫁了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

  门关闭之后,程素看了看透过窗帘缝隙的光亮,叹了口气,一夜温存就够了,还能奢求什么?

  拖着酸痛的腿走进卫生间,镜子里映出的是满身吻痕的人。胸前的若有若无的口红印子和吻痕交叠,就像是徐再虞似有似无地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留下自己不情愿抹掉的印迹。

  心已许(五)

  程素回了北京,一个人住在J大的四合院里。面对男士的追求,程素一一回绝,有热心的前辈同事为她安排相亲,也被谢绝。

  日子一晃又是十年。

  这天程素下课回家,准备继续完成画作。谁知院门被扣响,程素不得已放下手中的画笔,出门一看,原来是吴耕斯父子领着个小娃娃。

  “程老师,打扰了。”

  这些年程素一个人生活,没少受吴家的照顾。吴家人也知道避嫌,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饭菜都是李健和或者田念给送来。不过自打田念两三年前下了海,来的就少了。不过还是头一次见这个小娃娃。

  “吴老师是有事?里面请。”

  程素引着祖孙三人进了客厅,招呼着坐下。

  小娃娃梳着双马尾,白皙可爱,乖乖地坐在吴予知的身边。

  “吴老师,有事情尽管说。”

  “哎,还是个不情之请,我们想让我们家这个小憨憨拜您为师,学学画画。”吴耕斯开口。

  程素笑笑,“吴老师这是难为我,我是不收徒的。”转眼却看见小娃娃满眼含泪地看着她,还是个惹人怜的孩子。

  “程老师,我们知道您不收徒,但还是有个不情之请,就让她跟着您一起去上课,找个位置听就行。您放心,她很乖的,不会打扰到您上课,字也都会写。当然,您要是可以收她,每个月的学费,您尽管开口。我们就想让她学些艺术,陶冶情操。”吴予知的一席话说的是合情合理,两家是世交,又对自己百般照料,这已经退了一步,自己怎么着也得做些回应。

  程素笑着看着小娃娃,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握愚,我是吴握愚。”小娃娃奶声奶气地回答。

  握愚?程素的心里起了波澜,“是哪两个字啊?写给我看看。”

  小嫩手接过程素递来纸笔,放在茶几上,一笔一画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哟,这字是练过的。”

  终究是自己想多了。汉字千千万,怎么可能那么巧,就是同一个字。

  “这孩子我收下了。”

  程素话音刚落,就听叫吴握愚喏喏地叫了声“师父。”

  这孩子还真是讨人喜欢。

  后来呀,程素身边多了一个安安静静地小姑娘。吴握愚总会准时出现在她的课堂上,下课后会主动牵着她的手,迈着小短腿,和她一起回家,或者在她家门口等着她。学画时认认真真,有时也偷偷在水泥地上磨细素描铅笔。田念给她带回来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小娃娃总是最先跑出自家的院子,跑过湖上的石拱桥,跑到自己这里,献宝似的放在书桌上。

  程素将她视如己出,有时间就做些好吃的给她,也婉拒了所谓的学费。

  吴握愚慢慢长大,渐渐能站在凳子上摘下葡萄,油画也画的像模像样。

  后来,原来奶声奶气的小娃娃抬手就能摘到葡萄架上的葡萄,还嬉皮笑脸地和程素分享师兄给她写的情书。程素看着吴握愚出落的亭亭玉立,追求者甚多,但也没听说谁获取芳心,看着吴握愚依然跟自己聊着莫奈,聊着梵高,聊着塞尚……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不禁有些晃神,想到自己的青春岁月,想到牵绊一生的人,又摇了摇头,看着吴握愚年轻的脸,不知道谁能让吴握愚坠入爱河。

  吴握愚十七岁的那年,一个夏日的傍晚,伴着蝉鸣,吴握愚走进程素的院子。和以往的神采奕奕不同,今天有些垂头丧气。

  程素招呼着她坐下,倒了杯茶给她,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在家里挨说了?”

  吴握愚摇摇头。

  “学问上遇上麻烦了?”

  吴握愚又摇摇头。

  “有什么事情,尽管和我讲,你在怕什么?”

  程素抿了一口茶,静静地看着吴握愚。吴握愚虽然胆子小,性子孤,但也是生来倔强。幼时被别的孩子欺负,被打的浑身是土,也不肯哭。

  “握愚……握愚怕……握愚怕您不接受我。”吴握愚啜嗫着说,眼泪在眼圈直打转。

  接受?

  这话说的程素心里一紧,紧紧地看着吴握愚。

  吴握愚抿了抿唇,轻声说“师父,握愚……我……我喜欢女孩子。”

  一时间屋内只能听见窗外的蝉鸣。

  许久,程素叹了口气,说道”憨憨,保护好你自己。“

  吴握愚眼泪滑倒脸上,抬手胡乱地擦了一下。又听见程素说”你还是你自己,你还是我的好孩子。“

  程素给吴握愚讲徐再虞和自己的事情,是在吴握愚二十岁的时候。

  两个人看着书房墙上的那幅画,程素平静地讲故事娓娓道来,就像是在说一个无关人的事情。阳光透过窗子打在程素的脸上,岁月已逝,唯情长存。

  吴握愚细细咀嚼着程素的情感,许久,才怯生生地问了一句”师父,您恨她吗?“

  程素笑了笑,“只有你们这些小娃娃,才整日里怨啊,恨啊的。我是气过她不告而别,可是啊,她也是那漫长的黑夜里,我唯一的念想,支撑着我向前走,活下来。然而,我越不恨她,她越内疚,我对她的责罚已经够深了。”程素右手摸着左手腕上的玉镯,心中难得的平静。

  “那……那您为什么不去找她?或者她为什么不来找你?”

  “握愚,我们再出现在对方的生命里,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人,才知道活着有多重要。我们何必再置对方以危险的境地呢?”

  再后来,程素和吴握愚从网上看到了徐再虞的讣告。程素静默了许拿着口琴走到窗前,吹了一首《心已许》。窗外鸟鸣阵阵,屋内的人以静默无言对抗惊破天旻的悲伤。

  两个月后,徐再虞的儿子李奈拜访了程素。带来了徐再虞的遗书和一些遗物。徐再虞的生平画作,全部遗赠给了程素。小铁皮箱里是她们离别后,徐再虞写给程素的,始终未发出的信。

  还有另一个玉镯和那张真丝手帕。

  手帕下脚被徐再虞刺上了几个字:死生睽阔来世相期。

  程素扬起头,逼回泪水。开口问,“你妈妈,葬在哪了?”

  “按照她的遗愿,骨灰洒进香江里了。”

  两年后,追求者无数,却一直单身的吴握愚终于追上了一个她喜欢,也喜欢她的姑娘——周可温。在同一年的中秋节,程素认了吴握愚做干女儿,并送了玉镯作为纪念。谈了恋爱的吴握愚,缠着程素学做菜,终于在把厨房点着之前,学会了几道拿手菜。

  奶声奶气的小娃娃就这样成家立业,又过了两年,小朋友吴从周出生,小混血会说话后,奶声奶气地叫程素“奶奶”。

  虽然吴握愚移民德国,却也惦念着程素。三天两头地让程素出国小住。并且在吴从周五岁那年,小姑娘吴祉白出生,当年的小娃娃也成了儿女双全的妈妈。

  程素的生命最终在她九十岁的春天走到尽头。听闻程素状况不好的吴周二人赶紧从德国回到北京。还没进院子就听见口琴声,还是那首《心已许》,演奏者变成了吴从周。

  吴握愚推开院门,急迈着步子进了客厅,蹲在程素的腿边,眼泪在眼眶打转”妈,您怎么样了?”

  “我这不挺好的吗?从周这两天也没去公司,照顾着我。”

  吴握愚回头看了眼儿子,目光又回到程素身上。

  “握愚呀,你要听可温的话,有机会回来就回来,这里才是家。”吴握愚明白,程素一直希望她回国任教,可是她却始终没找到机会。

  程素笑了笑,说”去给我做碗面吃,然后我们去医院。”

  吴握愚胡乱应下,嘱咐周可温和吴从周陪着程素到房里歇下。程素看着吴握愚走进厨房,回头跟吴从周讲“从周,你先歇着,我和你妈咪有话要讲。”

  吴从周点点头,看着周可温跟着程素进了书房。

  周可温扶着程素坐在桌前,程素深深地望了一眼墙上的话。然后和周可温说“可温,你和握愚这么多年我也信的过你。握愚眼窝前,有些话不能和她讲,你是医生,生离死别的问题上,你比她看得通透。”

  “妈……”

  “我不行了,我知道。有些事情写在了这封信里,但还是得跟你说一下。”

  “妈……您别多想。”

  “你不用劝我,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你听我讲,一碗面的时间不长,要是握愚出来了,我就讲不成了,你忍心我带着遗憾走啊?”

  “您说,我听着。”

  程素点点头,开口说,“我一生无儿无女,把憨憨视如己出,这房子,这书都留给握愚了。可是我和再虞的画暂时交给握愚保存,未来如果有机会,为我们开个美术博物馆,哪怕是个画展也好,人死了,故事总得流传下去。还有,这些…”

  周可温打开桌子上的小箱子,箱子里满满的信件,另一边整齐着叠着一件素花连衣裙,还有一方手帕,一张照片。

  “这些东西啊,我不带走,都是仿制的,讲故事,总得有个物件儿是不是?还有啊,我的存款也给憨憨,虽然她不缺钱,但这算是我对她,对你们这些年的一点报答。还有啊……”

  程素摘下手上的玉镯,递给周可温,周可温双手接过去。

  “这对镯子,是再虞当年买的,也算做我们的定情信物,憨憨认我做干妈的时候我送了她一个,这个给你,希望你喜欢。”

  周可温轻声答应着。

  程素从衬衫口袋里拿出另一张合照,眷恋地摸了摸,“但是别忘了,把那件连衣裙给我烧上,我还要穿着那裙子去找她。还得麻烦你们把我的骨灰洒进香江,她在那里等我,我知道。”

  周可温泪如雨下,只顾着点头,说不出话来。

  程素吃完吴握愚做的面,由吴握愚搀扶着走出院子,程素颤颤巍巍地站在院门口,深深地打量着院子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固执的自己关上院门,听到木门沉重的关闭的声音,程素闭了闭眼。

  然后一步一步迈下台阶,走到车旁,上车之前又回头看了看院中依然茂密的大槐树。

  白日西沉,槐花如昨。

  (番外程素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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