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争执_殊色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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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争执

  如此情境,刘徇只觉难以平静。

  他勉强克制着心胸间因压抑而生出的胀痛感,放开搂住阿姝的双臂,转过身仰面躺着,双目紧闭许久,才重新睁眼,沉沉问:“方才在未央宫,陛下单独同你说了什么?”

  这两年来,屡屡谈及太后,她从未对刘显显露过太多怜悯,他亦知她与刘显无姐弟情谊。饶是她再心地慈软,也不该在这时说出此话,定是方才在宫中,刘显与她独处时,发生了什么。

  阿姝面色苍白,咬着唇未说话,披衣起身,自散落于榻上与地上的衣物间,寻出小皇帝赠她的那幅帛画,仔细端详一番,才递到刘徇眼前。

  刘徇方才也已起身来,坐在床沿处,垂眸望去,不过一瞬,便蹙眉道:“这是陛下给你的?可有说什么?”

  笔法甚妙,不愧是血脉相连的姐弟,在丹青上都有些天赋。

  此画乍看不过一副寻常的宁静田园图,然细纠却能品出其中意味。

  老农荷锄归来,便是个耕耘归来之意,“耕耘”通耿允;另一边那少女手捧书卷,“书”同“姝”。瞧那老农凝视少女,而少女毫无察觉的画面,应当暗指耿允对阿姝有窥视觊觎之意。

  “陛下未曾多言,只将此画赠我。夫君慧眼明察,定已知晓画中意味。”

  小皇帝是在提醒她,小心耿允。这本不难察觉,即便没有提醒,她也定会留心,可这画却令她想起旧事。

  前世梦境中,她被幽于大司马府中,偶尔才得见章后一面。平日除却书信外,再难同人往来。就连书信,也都由耿允身边近侍一一查阅方能至她手中。

  寥寥信件中,除兄长送来的以外,还曾有过两幅帛画,一幅沧池秋意,一幅椒房冬景,都于正月送至,未见署名印鉴,不知从何而来。她曾以为是太后还怜惜她这个亲生女儿,才悄悄送来的。

  孤寂的三年里,她将那两幅帛画奉若珍宝,时时取出观瞻,聊以慰藉。如今才知,却是出自皇帝之手。

  那孩子到底是无辜的。

  刘徇始终端详她面容的细微变化,此刻但见她苍白面上虽还残留方才情动的红晕,却已神思不属,隐隐透着对刘显的怜悯意,令他心口一阵剧痛,仿佛被人猛的扎了一刀。

  他不复镇定温和,眼眶涨红,霍的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重重吐着胸间浊气,以指节按揉着额角跳动的青筋,压抑道:“阿姝,我费劲心力,说服自己不能将你牵扯入兄长之仇,将你时时放在心上,当作至亲至爱之人护着,你能否也将我放在心间?不过那小儿一幅画便教你软了心肠,日后若你母亲到你面前磕头求情,你是否也要教我直接放了她?”

  阿姝面色凄惶,眼中凝泪,心中百般滋味难以言说,只茫茫然不敢望他,无措道:“可陛下……与我一样,都身不由己,他亦是无辜的——”

  “住口!”刘徇厉声暴喝,猛的撒开手,起身连连后退数步,“若谈无辜,我兄长何罪,竟遭此惨祸?他手下诸将又何辜?皆是于汉室有大功者,怎就被诛杀殆尽?有这般能耐,何不去边境抵御外敌,不将真正的逆贼诛于殿前?”

  他怒发冲冠,双目圆睁,浑身僵硬,喘息粗重,已没了一点往日的温润君子模样,将深埋于心底的冷漠、狠戾、深沉一一暴露。

  他非圣人,压抑两年之久,仇恨一日胜过一日,恨不能将章后一门皆诛灭,哪里还听得下阿姝为那毒妇之子求情之言?

  阿姝面上血色尽失,脑中闪过无数纷乱片段,一时泪珠成串,簌簌而落,下意识便要服软道歉,可话至唇边,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只戚戚然望着他,欲言又止。

  刘徇立在半丈外,与她冷冷对视,似乎也在等她服软,可许久未等到,只好将胸中愤怒与不平,尽化作一声长叹,满面失望的默默整整衣衫,转身离去。

  时值暮春,院中木荫花绽,屋门敞开时,正有莺啼蝶飞。然不多时,却听利剑铮铮出鞘,紧接着便是花木劈断倒地声,一时惊起无数莺蝶花叶,许久,方重归寂静。

  院中仆婢皆从未见过刘徇这般怒不可遏的冷然模样,此时俱惊骇不已,躬身后退,隐于角落中,生怕一不留神便被迁怒,好容易见他独自入了书房中,方暗暗松了口气。

  雀儿满心焦急,飞奔入内室,见阿姝只是满面寂寂苍白,斑斑泪痕,枯坐于床沿,并未狼狈受伤,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然一颗心才落下一半,又生出许多心疼来。

  她自妆奁中取出帕子,坐到一旁替阿姝一点点擦拭泪痕:“阿姝,出了何事?大王从未那般暴怒过。”

  阿姝只是摇头,并没说话,望着雀儿满是担忧的滚圆脸盘,鼻尖一酸,如娇儿一般撅起双唇,委屈的过去靠在她肩上,喃喃道:“这世上真心待我好的人,屈指可数。”

  ……

  却说未央宫中,耿允自刘徇二人离去后,仍不疾不徐留于前殿中,既不言语,也不起身,教章后与少帝二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刘显亲自行至耿允面前,如尊师长般拱手作揖,陪笑道:“大司马日夜代朕理朝政大事,十分辛劳,朕不敢再多搅扰,只盼大司马好生休整。”

  此话显是委婉的劝耿允,无事可退。堂堂天子,如此低声下气,已是失了颜面,可耿允却恍若未闻,连眼皮也未曾抬起,仍大剌剌坐于座上,悠悠饮茶,又招来一宫人,小心扶着那宫人的手起身,方故作受宠若惊状,连连躬身摇头道:“陛下折煞臣了,臣受命先帝,为陛下兢兢业业,本是份内之事。”

  言语动作谦恭,一双眼却冷冷望着刘显,令刘显浑身僵硬,干笑道:“朕只恨自己不能给大司马分忧,若有行差踏错之处,还请大司马直言。”

  耿允忽而冷笑一声:“陛下既如此说,臣便逾越了。”他说着,竟跨前一步,凭着挺拔颀长的身形,居高临下,“陛下方才赠了一幅帛画与萧王后,不知那画,何时画就?”

  刘显脸色一白,下意识捏住衣摆,颤抖道:“朕惭愧,是……昨日午后所绘……”想起方才一回殿中,便有一宫人在耿允耳边低语数句,不由越发惊骇。

  耿允阴鸷眸光凝视他片刻,直至他腿脚发软,身形摇摇欲坠时,方缓下脸色,作亲切状,笑道:“臣早劝过陛下,玩物丧志,午后正该是发奋读书之时,怎可用来画帛画?”

  他说着,竟在刘显惊恐目光下,伸出手去,触上其头上那顶通天冠。

  “大司马!”章后见状,不知耿允意欲何为,也少有的沉不住气,大喝出声。

  耿允面不改色,却到底也未做什么,只替刘显稍调整那顶帝王通天冠的位置,意味深长道:“陛下,此冠重,戴之须谨慎。”

  刘显已连站也站不住,瞪大眼惊恐望着耿允,自牙缝中挤出一句:“朕谨记大司马教诲。”

  耿允这才满意,垂眸冷冷瞥他一眼,面上是毫不掩饰讥讽的笑意,挥袖扬长而去。

  待那身影消失在殿外阶下,刘显方浑身脱力般手脚虚软的坐倒在地上,苍白年幼的面上闪过恐惧与委屈,最后化作一声呜咽,转身冲高座上,被阴影遮挡面容的章后唤“母后”。

  章后亦因方才那一幕惊得心有余悸。方才,她险些以为耿允一时忍不住,要将刘显置于死地。

  她未理会儿子的呼唤,大口喘息着,片刻方平静下,板起面孔冲仍坐在地上的幼子道:“陛下是天子,天子当有气势威压,能驾驭臣子,怎可如此软弱?”说着,她冲一旁欲上前搀扶的宫人道,“不许搀扶,教他自己起来。”

  刘显已哭得与寻常小儿无异,可久久无人安慰搀扶,委屈又敬畏的望一眼上座的母亲,方踉跄着爬起身来,跌跌撞撞走上阶去。

  章后终究心有不忍,暗叹一声,将小皇帝搂入怀中,安抚道:“陛下莫怕,他是臣,陛下是君,君臣有道,他总是要听陛下的。”

  刘显涕泪横流,以袖擦拭,一副狼狈模样,又令章后才升起的怜悯散去许多。

  她放开手,蹙眉道:“陛下方才给了赵姬什么画?”

  刘显抽噎半晌,渐渐止住哭,羞愧的低下头,嗫嚅道:“母后,我……我想提醒阿姊,要小心大司马……”

  说着,他将那画上之物说出。

  章后不言其他,只冷声提醒:“陛下是天子,该称‘朕’,更不该唤赵姬阿姊,那是萧王后。”

  她说罢,却陷入沉思。

  耿允觊觎赵姬,此事她早已知晓。以今日之情况,刘徇握有重兵,又是刘汉宗亲,当不会轻易投入耿允党羽间。然她这个太后,又因刘徜之死与其结怨,他虽未曾表露半分仇恨之意,却不能令她全然放心。

  尤其,先前还有自信都传来的消息,姜太常之女暗害刘徜遗孤,刘徇不顾旧时恩情,竟对她施以严刑,可见其对至亲之人如何珍重。

  想起先前命人杀害刘徜一事,章后后悔不已。

  当初,她表面依附耿允,实则暗中培植党羽,以待来日压制耿允,将大权收回。可耿允此人性多疑,兼刚愎,要在他眼下行事,需得其全然信任。情势逼迫下,她方以诛杀刘徜来取信之,又因其素爱娇柔美人,便欲将赵姬嫁之。

  奈何后来事出有变,赵姬嫁不得不嫁给刘徇。

  她本并未在意,仍暗中培植亲信,却低估了耿允的疑心。

  这二年来,他屡屡怀疑她将亲女嫁给刘徇的用意,又派人重新给赵姬卜卦,所得之谶,皆未有克帝星之言。后又派亲信光禄大夫王卓亲至信都,带了一副赵姬画像归来,更教其笃定,她这个太后,先前根本便是欺瞒于他,从未有真心嫁女之意。

  如此,他疑心一日胜似一日,处处作对,竟将她多年的苦心经营,毁去大半。

  目下,她与少帝在朝中几是孤立无援,十分被动。若此次能利用赵姬再激耿允与刘徇二人间的矛盾,令刘徇站在她这一边,倒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这般一想,她美丽的面上露出个和煦的笑容来,冲刘显道:“陛下做得不错,只是往后需记得,行事前,务必先告知母后。”

  今日那宫人大约未在画中瞧出端倪,这才未惹来麻烦。

  刘显抽噎着,怯懦望着母亲,默默点头应下。

  作者有话要说:先来一更吧,十一点半之后还有个短小的二更。感谢在2019-12-2723:15:08~2019-12-2821:17: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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